很多時候,政治人物的成敗不只取決於自身的條件,而是取決於過程,取決於政局發展的「故事線」。就這一點而言,至少在頭幾個小時,副總統賀錦麗(Kamala Harris)接替拜登之路可以說是再理想也不過。
目前為止,這條故事線的關鍵字非常清晰:團結,希望,後勢看漲。一項指標是,支持民主黨的政治獻金組織ActBlue收到的小額捐贈急遽上升,在5小時內便宣布募得2,750萬美金,在7.5小時內又再度衝上5,233萬美金,已經來到該組織成立20年來單日歷史新高——而這些捐獻,絕大部分都只有5美元、10美元而已,竟然能撐起如此驚人的增幅。
在同一時間,美國50州所有的民主黨黨部主席全體公開表態,表態支持賀錦麗繼任大位;同樣立即加入支持者行列的,還有每一位外傳有意繼任的其他黨內主流明星,以及橫跨黨內中間派和進步左派、非裔和拉丁裔的次級黨團領導人,據傳有多位甚至已開始為賀錦麗開展組織工作。
這樣驚人的動能,反映民主黨從上至下,已經太久、太久沒有感受到希望。拜登交棒賀錦麗,代表的就是民主黨終於可以展開新頁,也終於可以開始向美國大眾推展不一樣的訊息。即使前路仍然充滿挑戰,但展望眼前,民主黨面對的劇情終於不再像是《哈利波特》第五集中那種惡夢頻頻、卻又得不到「大人們」有效領導的挫敗,又或者第七集中段那種同一陣營內互相指責、令人胃痛的內耗,而可以期待像是第七集後半一樣,終於看到要怎麼往前走,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去哪裡——闖入地窖,接著重返霍格華茲——並與敵人正面決鬥。
▌民主黨終於走上進取勝利的劇情線
其實,如果只是讓選民在真空中、在假想情境下選擇,賀錦麗是否能夠勝過川普很難說;過去的民調中,賀錦麗整體而言仍些微落後,全國民調中近期差距平均約在2至4個百分點之間,在部分關鍵州如賓州的民調表現也並不優於拜登。但民主黨希望的來源本就不在於賀錦麗此刻的支持多麼銳不可擋,必然能夠帶領民主黨大獲全勝、登峰造極,而在於從「過程」的角度來說,他們經歷許久的空轉,終於看見有所突破、進取勝利的機會。
否則,這幾個月、特別是這三個禮拜以來,民主黨的選戰計畫幾乎等於空轉,甚至可能後退,總之無法前進。拜登在總統辯論會上的災難表現,使得整個政壇的最大話題都是拜登是否應該退出選戰,任憑拜登接受專訪、舉行公開記者會、在北約峰會上與各國領導人會面,還是無法轉換話題。
何況,拜登陣營之所以要求在6月就提早舉行電視辯論,背後盤算正是希望能將話題轉向川普(而非拜登)是否適任,結果反而越陷越深。加上在關鍵州的民調持續落後,整個民主黨陷入互相指責和猜忌,大金主和一般民眾的政治獻金通通停滯,一切彷彿一場醒不來的噩夢,一台始終發不動的車,一場自家打者頻頻揮空、始終無法上壘的棒球賽。
但現在,這場故事變得不一樣了:拜登退選,意味著民主黨從「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尷尬地位脫身,終止了讓黨顯得四分五裂、甚至無比荒謬的種種表態和耳語,也不需要再繼續擔心「逼宮不成」之下持續公開否定總統對黨造成的傷害,更可以停止把能量和信譽賠在「為拜登的老態辯護」這項不可能的任務之上。黨內分裂、否定同黨總統、損傷自身信譽——這三週僵持狀態所帶來的內耗,終於可以拋在腦後。
相反地,民主黨能開始呈現出一個英雄交棒的故事,表彰拜登願意為了國家而做出政治人物最艱難的決定,也讓民主黨陣營重拾積極和主動,有機會在自家的故事線中注入光明元素:無私、大局為重、愛國主義。事實上,多位民主黨的政治人物和支持者們更希望加強這樣的敘事,除了肯定拜登的人格,更在媒體公開發言中與「只愛自己」的川普做出對比。相較於原先可能的混亂、分裂或者歹戲拖棚,現在的賀錦麗站在這道光明之中,是她所能想像的、最好的出發點。
而相較於其他人選,賀錦麗又有一些獨特優勢,讓她可以好好利用這片光明,比較不會遭到其他技術性問題掣肘。一方面,拜登陣營目前手頭握有超過9千萬現金,落後將近擁有1.2億美金的川普。依照選舉法規,賀錦麗是唯一可以直接百分之百承繼原有政治獻金的候選人(雖然共和黨仍可能會想辦法提出訴訟),如果民主黨改為提名其他人選,原則上需要退款,也是民主黨絕對不想面對的混亂場面,更會擴大兩個陣營的銀彈差距;更精確來說,倘若由其他人參選,候選人之間的獻金移轉上限是微不足道的2,000元美金,雖然拜登陣營仍可將這9千餘萬的現金全數移轉給民主黨中央,但民主黨中央只能把其3千2百萬用在新的候選人身上,仍是相當大的限制。
另一方面,拜登既然退選,有些人必然會攻擊初選時投給拜登的選票不算數,面對「沒收初選」的質疑,由於美國政治史上幾乎不可能中途更換副手,所以賀錦麗也能宣稱初選選民在投給拜登時也同時投給了自己續任,也是其他候選人所沒有的優勢。
▌川普成績好預測,輪到民主黨得分
話題的轉變也意味著民主黨終於得以再起、得以開始主動出擊,主動要對手「準備接招」——就是這一刻,他們終於來到了有望得分的時候。
具體來說,選舉的成敗不是關於改變人們對於各個議題的想法,而是和選民溝通「這場選舉是關於什麼」,並傳達「你如果也在意這件事,我們才是真正站在你這邊的人」。就此而言,當人們總是在討論拜登的身心狀況是否適任時,民主黨就難以邀請更多選民思考川普是否適任,遑論積極談論經濟表現、國家安全、墮胎權益、性別種族等不同議題,提供選民「出門投票」的積極理由。就此而言,此刻換手等於清理戰場,讓賀錦麗、民主黨有了重新界定選戰議程的機會。
這點在任何一場選舉都相當重要,這場選舉中又尤其如此。一方面,民主黨雖然落後,但在多個關鍵州都幅度不大,仍有追趕的機會,而拜登退選讓賀錦麗終於有了主動發起挑戰的空間。或許更加重要的是,美國大眾對川普的觀感相當兩極而僵固——這是美國政治史上的特例,川普本人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代表了美國政治此刻的重大分歧,加上主宰共和黨,導致支持者和反對者都不容易改變觀感。因此,川普的「得分」其實相當穩定、可以預期,低不到哪裡去、但最高也不過如此,在這樣的情況下,決定勝敗的關鍵更是民主黨自家打線的得分能力,是否能夠說服更多選民票投民主黨。
事實上,人們總覺得川普多變、難以預測,但單就滿意度而言,川普反而是美國近代政治史上最「穩定」的總統,人們鮮少改變想法。依照政治學者Sides、Tausanovitch和Vavreck的整理,川普在執政前三年(疫情前)的淨滿意度(滿意減去不滿意)僅在-21到-7之間徘徊,差距僅有14個百分點,是美國民調史上變動最小的總統。
相較之下,歐巴馬的淨滿意度最高曾來到+41,最低卻也曾到-10。至於共和黨內有傳奇地位的雷根,淨滿意度最高是難以企及的+49,但最低也曾下探-8。川普任內充滿各種風風雨雨,既有前期的經濟穩定成長,又有正反立場鮮明的移民政策爭議與高張的種族衝突,不受歡迎的財稅政策,各式各樣的醜聞,種種正反面因素都相當豐富,但滿意度竟會如此穩定,顯示川普和其所領導的共和黨是個異數,討厭他的人很難找到喜歡他的理由,但支持他的人也很難找到拋棄他的理由,「站隊」情形相當明顯。
如果單以川普的滿意度來看,要打敗他並非不可能——這件事情,2020年民主黨就已經做過一次。即使在川普任內經濟表現最好的時刻(也就是疫情前夕),都僅有41%的選民對他表示肯定。而在川普卸任之後,選民對他的意向也仍然高度穩定;綜合各家民調,卸任至今三年半期間,川普的不滿意度都在54%正負3個百分點之內,可以說毫無變動;而滿意度也持續穩穩貼平4成的橫線,最高峰不到43%,最低谷卻也仍有38%。
許多人誤以為槍擊案能對川普支持率有重大幫助,但如果了解此一背景,就不會意外於此一事件的影響為何幅度不大:Ipsos執行的民調顯示,川普和拜登的支持率幾乎毫無變動可言,只不過是讓川普的滿意度回升,但也僅僅是回到4成這條防線而已。在雙方壁壘分明的背景下,疫情、醜聞、經濟高低起伏都無法動搖,槍擊案自然也難以有多大的影響。
川普雖然很能激發核心支持者的熱情,也讓一般共和黨支持者願意背書,「樓地板」相當穩固,但在此同時,他們再怎麼樣也都只有一人一票,還未必都住在能左右選情的搖擺州,所以「天花板」也不怎麼高,川普能號召出來的選票相當可以預測,真正問題因此在於民主黨的得分:在那些不喜歡川普的人當中,民主黨可以給多少人支持的理由、可以號召出多少人?
▌執政包袱丟不掉,賀錦麗最能代表團隊
就此,賀錦麗的接棒不僅可以讓民主黨轉換話題、開始嘗試得分,而且更是主打「請讓我們繼續執政,不要前功盡棄」最合理的領導人。
誠然,拜登政府目前民調並不樂觀,滿意度同樣不到4成。但執政黨若要爭取連任,本來就沒有太大的「切割」空間,畢竟選戰訊息總不能是「我們做得很爛,但請相信我們再來四年會不一樣」,這點任誰出來選都一樣。既然民眾不滿意帶來的「包袱」本來就丟不掉,關鍵就始終在於說服選民「即使如此,請看這些議題,我們其實有這麼好的表現,請讓我們繼續把工作做完」——換言之,在滿意度這些「基本面」的條件之外,選戰過程中與選民溝通的過程也相當關鍵。
舉例而言,比如在移民問題上,拜登團隊確實面對許多質疑,是民主黨一大弱項。本來一度有望取得跨黨派支持的移民改革法案,也因川普的選舉考量而胎死腹中,而賀錦麗由於被拜登公開委以協調相關政策的重任,在接班前也確實已成為共和黨最愛的箭靶(依照某些分析,她的少數族裔身分也讓她更容易成為這個故事裡的「壞人」)。
然而,關於移民問題,人們不但通常已有既有立場,而且此一議題本來就是共和黨的主場,民主黨缺乏主動權,難以決定有多少選民認為「這場選舉是關於移民,關於邊境安全及/或美國人的身分認同」,任何一個民主黨的候選人一定都會被共和黨強力挑戰,其實影響反而不大。
包袱既然丟不掉,民主黨得分能力就主要取決於能否說服民眾看到執政團隊的亮點所在。就此而言,賀錦麗是拜登親自挑選的副總統,雖然兩人上任前後有所摩擦,但不久之後,兩人合作關係變得相當良好,賀錦麗近期也對拜登相當忠誠。相較於臨時找一位參議員或者州長空降,賀錦麗最能代表執政團隊,去找出拜登執政成績中「可能可以說服人」的議題,並且說「這是拜登和我的共同成就」,至少不會有「民主黨要重新來過,自己都不挺拜登路線」的聯想和操作空間。
而在政策上,墮胎權和經濟則是賀錦麗最有可能嘗試的重點。關於墮胎權,拜川普任命的大法官之賜,保守派完成了40年來的夢想,讓各州可以推行強硬的反墮胎政策,但這反而使得許多選民、特別是女性(尤其是郊區中產階級女性)切身感受到權利被威脅,進而有相當高的動力票投民主黨。2022年的期中選舉顯示,只要墮胎權成為主要議題的地區,民主黨號召選票的能力就越為亮眼,終於讓共和黨未能取得預期中的大勝。
當然,民主黨所有主流政治人物都會支持保障墮胎權,問題不只在於立場本身,而在於選戰中能說的故事,而賀錦麗最能夠提醒選民拜登政府從判決一出來就是站在女性這邊,並進一步宣示自己會「延續」拜登政府的努力——從去年下半年開始,賀錦麗又是白宮經常推派出面捍衛墮胎權的人選,早已在全國各地巡迴強調白宮團隊的努力,與川普立場做出對比,這樣的說法因此更具分量。
至於經濟面,民主黨一直苦於無法說出好故事,讓民眾相信拜登時期的經濟確實好轉,且確實可以歸功於他的經濟和產業政策,值得延續下去,而非不斷受制於「物價就是比以前高,民眾苦哈哈」的民眾觀感——就此而言,拜登退選已經讓民主黨有了「再試一次」的機會,而同理,雖然民主黨任何人都會捍衛自家的政績,但是賀錦麗要說「大家看,我參與的執政團隊讓國家上了軌道」也才同樣最為名正言順。
民調顯示,超過半數美國人誤以為美國處於經濟蕭條,其中包含過半的獨立選民;但實際上,美國經濟仍在成長,而且在2023年的成長率是七大工業國(G7)當中最高;相較於疫情前(2019年第四季),美國經濟更已成長超過6%,同樣是G7中復原最佳的國家,遠高於第二名日本的3%,以及英國和法國的不到2%,遑論德國的不足1%。
同時,疫情之後美國就業情況在2年左右就已完全恢復,尤其民眾自行創業的速度來到新高峰;相較之下,2007/08年的金融海嘯後,美國就業情況超過6年才完全恢復,就連2001年衝擊明顯較小的網路泡沫都得花上2年半。而在近一年來,這些發展也都帶來明顯的實質收入成長,更多人可以在疫後復甦中找到帶來更高收入的工作,社會上所謂「薪資跟不上物價」的說法也並不正確,平均薪資的成長其實持續高於通貨膨脹的速度。
經濟成長的客觀事實是一回事,人們是否相信、又是否會歸功於政府是另一回事。在這三年半、特別在這幾個月以來,拜登一向無力推展此一訊息,而賀錦麗可以、甚至也必須嘗試去說「執政團隊的政策真的有效,不要冒險丟掉這一切」的故事。
具體而言,賀錦麗可以強調執政團隊大膽的基礎建設、製造業、科技業投資計畫真的有效,尤其川普、共和黨最愛攻擊的綠能投資計畫更不是「政治正確」、「要一般人,特別是製造業、能源業付出代價」,在各地(尤其部分搖擺州、在部分共和黨希望守下的國會選區)都已經有具體成效。加上降低胰島素價格、「赦免」學生貸款等其他執政團隊的政策,和拜登本人對工會的聲援,合併在一起可能都可以構成「執政團隊照顧一般人民生計,請讓我們延續下去」的故事。
雖然賀錦麗要成功仍屬不容易,但至少該怎麼做已經十分清楚,劇本上的台詞多半都已經寫好,而且由賀錦麗本人出演確實最具說服力。至於效果如何,已然是未來實際執行的問題。